从李娟与刘亮程笔下看乡土中国的轻与重

方 梅

在中国当代散文的版图上，李娟与刘亮程犹如两颗遥相呼应的星辰，各自照亮了乡土书写的不同面向。他们都扎根于边缘之地——李娟在新疆阿勒泰的牧场与荒野间辗转，刘亮程则在新疆黄沙梁的村庄里深耕；他们都书写着人与土地的关系，记录着日常生活的细碎纹理。然而，当我们深入他们的文字世界，会发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学气质与精神取向。李娟的《记一忘三二》与刘亮程的《一个人的村庄》形成了有趣的对照，前者以遗忘为舟，轻盈地划过生活的表面；后者以记忆为锚，沉重地扎进土地的深处。

李娟笔下，世界是流动的、瞬间的、可遗忘的。在《记一忘三二》中，她以一种近乎任性的态度对待记忆，不执着于建构连贯的叙事，不沉迷于挖掘深刻的意义。她的文字轻盈、灵动，甚至带着几分顽皮与自嘲。她写苦难，却不渲染苦难；写创伤，却不沉溺于创伤。那些在别人看来可能值得大书特书的生活磨难，在她的笔下变得举重若轻。这种轻，不是轻浮，而是经过生命淬炼后的通透与释然。相比之下，刘亮程的写作则呈现出一种沉重的质感。在《一个人的村庄》中，他像一位考古学家，耐心地挖掘着每一寸土地下的记忆层，每一件物品上的时间包浆。他的文字沉郁、厚重，充满了哲思与叩问。刘亮程不急于向前，而是不断地向下、向内深入。一棵草、一头驴、一阵风、一个农具，都能成为他通往存在深处的入口。这种重，不是笨重，而是对生命重量自觉的承担与思考。

在时间观上，两位作家也展现出鲜明的差异。李娟的时间是水平流动的，如河水般不断向前，不停留，不回溯。“记一忘三二”本身就是对线性时间的认同——过去了就让它过去，不必牢牢抓住。她的写作是即时的、当下的，如同快照般捕捉瞬间的感受与景象。即使写到过去，也带着现在的眼光与心境，不试图还原历史的“原貌”。而刘亮程的时间则是垂直堆积的，如同地质层一样，过去就沉淀在现在之下，随时可能被唤醒。在刘亮程那里，每一刻都承载着历史的重量，每一个现在都是过去的结晶。这种时间观的差异，直接影响了他们的叙事节奏——李娟的叙述轻快跳跃，刘亮程的叙述缓慢迂回。

面对人与自然的关系，两位作家也表现出不同的态度。李娟常常以客居者的身份出现在自然面前，她观察、体验、感受，但不过度诠释。自然在她笔下是亲切的、可感的，甚至是淘气的。她会写与猫狗牛马的趣事，写风雨冰雪带来的麻烦与乐趣，自然既是背景，也是角色，但很少成为哲学思考的对象。刘亮程则试图与自然达成一种形而上的合一。他一再地尝试消解人与物的界限，进入驴的视角、虫的感受、草的体验。这种“物我合一”的追求，使他的写作带有某种神秘主义色彩。自然对他而言，不仅是生活的环境，更是思想的源泉和精神的归宿。

在语言风格上，李娟的简洁明快与刘亮程的绵密厚重形成鲜明对比。李娟的文字有一种“素面朝天”的自信，不事雕琢，却精准传神。她善于用最经济的笔墨勾勒出生动的场景，用最平常的词汇表达独特的感受。这种语言风格与她对待记忆的态度一致——不堆砌，不冗余，懂得取舍。刘亮程的语言则充满了隐喻与象征，意象密集，思绪缠绕。他的句子常常是复沓的、回环的，如同耕种时的犁铧，反复翻动着思想的土壤。

这两种看似对立的写作方式，构成了乡土书写的两极。李娟的“轻”与刘亮程的“重”，不是孰优孰劣的问题，而是不同生命气质与文学选择的体现。在一个急速变化的时代，我们需要李娟式的豁达与放下，也需要刘亮程式的坚守与深思。在记忆与遗忘之间，在停留与前行之间，在浅尝与深究之间，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，这也许是两位作家留给我们的最大启示。

荐书人：方梅，市政协委员，东郭镇党委副书记、政协委员联络室主任